風險,成為我們思考2022年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關鍵詞。當前,經濟下行壓力未見減輕,部分地區疫情趨重,服務業受到沖擊,房地產市場的持續低迷更加令人憂心。正如2022年政府工作報告指出,“綜合研判國內外形勢,今年中國發展面臨的風險挑戰明顯增多,必須爬坡過坎。越是困難越要堅定信心、越要真抓實干。”
房市不景氣拖累經濟增速,地方財政收入也隨之受到影響,可能帶來財政和金融風險。因此,房地產行業良性循環和健康發展,不僅關乎地方經濟的走勢,也關乎中國防范化解財政金融風險的成效。
如何防范化解房地產市場風險,以避免房地產風險傳導,進而引發系統性風險或重大公共風險?
基于上述問題,澎湃新聞近期專訪全國政協委員、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院長劉尚希。劉尚希長期研究以“公共風險”為核心的財政基礎理論。
他認為,房地產問題目前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,也是一個重要的風險點。一是因為房地產鏈條長,二是體量大。中國房地產業的多年發展,深度改變了企業、居民以及政府的資產負債表,使經濟、金融、居民、地方政府之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緊密地關聯在一起。
劉尚希建議,房地產業的治理不能采取“運動式”舉措,也不能僅就房地產本身來考慮,必須置入國民經濟整體當中,以避免引發新的更大風險。“針對房地產領域風險的處置,要以拆彈的態度對待。拆彈必須十分精準、非常專業,憑著過去的老經驗,拆不好就有可能爆炸,一旦爆炸了,后果不堪設想。”
澎湃新聞:房地產是中國整個產業當中最長的產業鏈。有研究估計,房地產產業鏈大概影響中國的實體經濟活動1/3以上。從去年下半年以來,房地產投資增速下滑,開發商面臨明顯的資金壓力。近期來看,房地產領域風險有向需求側傳導的趨勢,您如何看待目前房地產領域出現的問題,有何可行的辦法?
劉尚希:房地產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較高,對經濟、金融的影響也是越來越大。一是由于房地產鏈條長,二是由于體量大。這不是短期內形成的,是從1998年房地產市場化改革以來日積月累形成的。
分析房地產問題,首先要看其產生的全局性、整體性影響。房地產行業的快速發展,改變了企業、居民以及政府的資產負債表。
比如,金融機構的資產負債表,毫無疑問與房地產的快速發展有關。銀行業的相當一部分資產都集中在房地產行業,房地產如果出問題,金融風險就會迅速擴大。
房地產也改變了居民的資產負債表。現在,居民財富的積累,很多表現在房產上,居民的負債主要集中在房貸上,而且房貸增長速度相當快。可以說,居民資產負債表的變化是與房地產快速發展緊密關聯在一起的。
政府的資產負債表,特別是地方政府的資產負債表也由此發生了明顯改變。比如地方政府的收入,相當一部分來自于房地產開發帶來的土地出讓收入。政府出讓土地資產的使用權,形成政府當期收入。從政府的資產負債表來看,資產總量在會計意義上沒有什么變化,但資產結構發生了改變。
實際上,政府的負債結構也變了。政府的債務問題,不僅有地方政府債券,還有隱性債務,而隱性債務又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,涉及標準和口徑的界定。比如地方融資平臺,什么是融資平臺?學術界有一些討論,但在公有制條件下,這個概念的界定非常復雜。融資平臺是國有企業,而國有企業的負債肯定不能都算作政府負債。那么,融資平臺的負債能都算作政府負債嗎?實際情況是五花八門,有的平臺企業已經是上市公司,毫無疑問,它的債務不能再納入政府債務;有的融資平臺是獨立經營,有的還是政府一個事業單位剛剛轉型而來,各種類型非常多,情況也非常復雜,很難一概而論。
當然,中央現在已經對隱性債務進行了全面清理,細化到對每一筆債務的確認。不過,中央與地方的事權劃分還不是很清晰,地方政府實際上仍面臨很多不確定性的事權,可能有新的風險需要去面對和處置。比如環境治理、減污降碳,還有民生保障,等等。這些可能都要求地方政府增加相應的支出,且多是剛性的,如果沒有錢就得去想辦法,比如發行地方政府債券。
如果債券籌措的資金還滿足不了,地方政府可能就會借助投融資平臺。在這種情況下,該認定為地方政府債務,還是企業債務?
一個通行的看法,如果是本該由政府支出的公益性項目,而讓融資平臺去做了,那就應該屬于政府債務。問題是,哪些是政府該做的,哪些可以交給市場、企業去做?有人說,凡沒有投資回報或現金流的項目,就是政府該去做的,就是公益性的。項目的現金流與是否允許收費相關。那么,哪些項目允許收費,哪些不允許收費,這涉及到全局,還涉及企業、老百姓各方面的感受,以及整個社會的成本。這是一個綜合權衡的結果,不是那么固定的。
比如說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項目(PPP項目),過去認為只能由政府投資,后來發現可以引入社會資本,把政府力量和市場力量結合起來,共同去干?,F在普遍認為,公共服務、或說公共產品也可以通過市場的力量來“生產”,由政府來負責“提供”,公共服務供給過程中的“生產”環節和“提供”環節是可以分開的,這樣就把政府和市場有機結合起來了。在這些方面,國外既有一些成功經驗,也有失敗的教訓,我們國家也在探索。
從這點來看,政府與市場的邊界越來越模糊,很多市場領域也需要政府去支持,比如研發創新;而傳統觀念認為“市場失靈”的社會基礎設施和城市公共設施,社會資本也可以介入。近年來,政府進一步放開了行業準入,讓越來越多社會資本都有機會參與基礎設施建設,特別是包括數字基礎設施在內的新基建。所以說,政府與市場的關系,也在不斷地調整變化。
總體而言,房地產行業的發展已經深刻改變了企業、居民以及政府,尤其地方政府的資產負債表,這個變化所帶來的影響非同小可,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。我認為,房地產行業必須按照“房住不炒”的功能定位進行,促其轉型升級。但治理方式也不能是“運動式”,也不能僅就房地產本身來考慮,必須置入國民經濟整體當中,以避免引發新的更大風險。“針對房地產領域風險的處置,要以拆彈的態度來對待。拆彈必須十分精準、非常專業,憑著過去的老經驗,拆不好就有可能爆炸,一旦爆炸,后果不堪設想。”
在這個意義上,推動房地產行業的調整、轉型、升級,實際上也是一個精準拆彈的作業過程,難度相當大,對各級政府也是一個嚴峻考驗。
澎湃新聞:房地產市場不景氣,直接影響地方政府的土地出讓金收入。財政部最新數據顯示,2022年1—2月累計,全國政府性基金預算收入完成9159億元,同比下降27.2%。其中,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完成7922億元,同比下降29.5%。如果地方政府土地出讓收入繼續放緩,對地方政府的基本運轉是否構成影響,比如我們常說的“三保”(保民生、保工資、保運轉)是否會受影響?
劉尚希:土地出讓金納入政府四本預算當中的政府性基金預算,應當說,它與地方的“三保”沒有直接的關系。
因為地方的“三保”是保基本民生,保工資、保運轉,這是納入一般公共預算范圍的。在當前的房地產形勢下,二三線城市的土地出讓金大幅度減少,自然會影響當地的政府性基金預算規模。至于政府的收支缺口,部分可以通過政府債券或中央轉移支付去彌補,因此,房地產市場低迷不會對地方“三保”構成直接影響。
澎湃新聞: 那是否會有間接的影響?比如地方土地出讓收入減少,帶來相應的稅收減少,在地方支出強度不變甚至增長的情況下,是否影響地方的基本運轉?
劉尚希:房地產行業的調整變化,與所在地區的區域經濟發展水平及結構,以及城鎮化和人口的流入流出是有內在關聯的。如果一個地方的房地產行業一枝獨秀,可能對地方稅收影響較大。如果產業結構相對合理,其他產業發展得也不錯,這種影響可能就是暫時的、短期的,而且是相對較小。所以,不能一概而論。關鍵是房地產業不能過度超前發展,應該和其他產業的發展保持一個合理的比例關系。
澎湃新聞:地方政府專項債券從2015年發行至今,已成為積極財政政策實施的重要政策工具。在房地產業增速不及預期的背景下,地方政府專項債被認為是拉動2022年中國經濟增長的主要方式之一。但伴隨專項債券爆發式的高增長,其發行中存在的問題日益凸顯。例如,一是基建相關的專項債面臨沒有好的基建項目匹配問題,二是投資者結構單一,主要以商業銀行持債。你如何看待目前專項債存在的這些問題?
劉尚希:首先,中國的投資空間一直都有。推動經濟的持續發展,也離不開投資,關鍵是投資的領域,以什么方式投資,這個很重要。哪些領域由政府來投,哪些由市場去投,雙方怎樣分工合作,形成合力,這些問題需要進一步厘清。
其次,投資與政府各部門的規劃是直接相關的。比如鄉村振興規劃,城市群、都市圈規劃,這些規劃會引導大量的基礎設施建設,也蘊藏著大量的投資需求。另外,我們在能源、制造業、建筑業、交通運輸業等領域的規劃,甚至包括居民小區、居民生活方式,出行方式等等,都涉及投資。
再次,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,投資空間從理論上來說是非常大的,問題是投下去的錢,在短期或者長期內應該要有回報。所謂短期有回報,是指這個項目完成以后,能否產生現金流和投資收益;所謂長期有回報,是指投資改善了企業生產經營條件,降低了企業經營成本,這樣會增強經濟增長的動能,使增長潛力進一步擴大。
從這個意義上講,中國的投資空間很大。當然,這只是一個理論概念,如何落到具體的項目上去,還得開展可行性研究。如果沒有系統的規劃,沒有適當的項目,沒有開展可行性研究,這樣的投資很可能就是低效、甚至是無效的。比如發展城市群是一個方向,存在大量基礎設施建設的投資需求,但城市群可能是跨行政區域的,會涉及城市之間的協調問題,協調成本很大。
在實際工作中,把規劃轉化為具體的項目需要時間。比如地方政府發行專項債,如果事前的規劃工作沒做到位,就會出現資金有了,但項目還沒有,資金等項目的問題。可能在理論上應當要干的項目很多,但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來看,可能項目儲備不足,導致資金花不出去,不能及時形成實物工作量,無法對經濟增長產生拉動作用。
這就涉及一些工作機制問題,包括各個部門之間的配合問題。中央與地方的事權劃分、部門之間的職能分工,如果存在一些模糊地帶,可能就會導致很多摩擦成本,規劃難以轉化成項目,項目不能落地,資金也就落不了地。
那么,怎樣協調好各個部門的政策,其中既有當前政策,也有長期政策。這本質上是一個治理問題,怎么提高治理效率?我覺得,必須要有系統觀念,如果沒有形成一種統籌協調的體制機制和工作流程,在實際操作中可能還會遇到很多障礙。
澎湃新聞:如您所說,房地產行業發展改變了政府和金融機構的資產負債表,另一方面,地方政府發行的債券90%以上主要由商業銀行購買并持有。如果房地產市場繼續放緩,是否會引發財政和金融風險互溢的情況?
劉尚希:風險是遭受損失的一種可能性,是一種虛擬狀態。既然是可能性,那么任何風險實際上都是可以傳導的,比如說疫情,會影響各行各業,甚至影響各個國家。那么財政風險、金融風險,以及其他領域的風險,實際上都是可以相互傳導的,在傳導的過程中還可以相互疊加。
所以,傳導是風險的一個基本特性。除非是市場領域的一些風險,在沒有溢出市場之前,可以通過市場機制去化解。當這種風險一旦溢出了市場,光靠市場機制往往就解決不了,靠企業自身也解決不了,肯定需要政府出手。像房地產行業的一些頭部企業出現了風險,如果沒有得到妥善處置,也有可能轉化成公共風險。
財政風險和金融風險,實際上涉及財政和金融自身運行的問題,也涉及其他領域各種各樣的風險,可能需要財政、銀行去對沖解決。如果需要財政對沖的風險多了,財政自身的風險就加大了。如果地方金融機構出現像包商銀行的情況,就需要中央去處置,甚至還可能要其他大型商業銀行的參與,就會產生風險的傳導。這類問題是需要整體考慮的。所以,應該上升到風險治理的高度,考慮怎樣去做好預防。關鍵是避免個體風險公共化和局部風險整體化,防止風險鏈條出現多米諾骨牌效應,這需要嚴格的風險監測,并在綜合分析的基礎上,判斷什么時候采取措施。
中央一再強調,要有風險意識。風險意識要轉化成風險思維,風險思維要轉化成防范化解風險的具體工具和手段,要及時作出判斷,提升對風險的敏感性。
再一個是政府自身的政策,也要做風險評估。為處置風險而出臺的政策,可能帶來更大的風險,在現實中不乏這樣的案例。所以,政府政策的出臺,包括處置風險的政策,都必須進行風險評估。因為政策是相互影響的,不能從單一部門的角度去孤立地分析,而應該整體去進行風險評估。
再次,經濟部門、非經濟部門的政策也是相互影響的。針對這些政策的風險評估,中央是有要求的,但并沒有落實到位,或者說沒有形成一個良好的機制,這方面還有待進一步加強。
對改革、政策措施進行風險評估,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改革的成敗、政策的成效,這是至關重要的。因為在新的高度不確定性的條件下,我們犯一個小錯,可能會引發大的后果。而且我們糾錯的時間可能越來越短,甚至沒有時間糾錯。因此,一定要意識到預防風險比處置風險更重要,不能等到風險事件已經發生,甚至釀成局部危機了,再去處置,那就變成天天在應急了。應當更多從戰略上以及長期整體的角度去監測風險、防范風險。從體制機制上避免個體風險公共化,局部風險整體化、宏觀化,我覺得更為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