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上半年中國經濟增長交出5.5%成績單。具體到關鍵指標來看,上半年全國居民消費價格(CPI)同比上漲0.7%;工業生產者出廠價格(PPI)同比下降3.1%;固定資產投資同比增長3.8%,其中房地產開發投資下降7.9%、民間投資下降0.2%。對于當前經濟形勢,7月24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認為,當前經濟運行面臨新的困難挑戰,主要是國內需求不足,一些企業經營困難,重點領域風險隱患較多,外部環境復雜嚴峻。下半年要堅持穩中求進,全面深化改革開放,加大宏觀政策調控力度。
在中國經濟恢復的波動進程中,宏觀政策如何發力穩增長?中長期來看,中國高質量發展的潛力和空間在哪里?又該如何進一步暢通國內生產要素的流通,以及增加中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?就這些問題,《首席評論》專訪了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、中國(深圳)綜合開發研究院院長樊綱。
發行長期公債,增加現實的投資需求
第一財經:如何判斷我們現在所處的狀態?有沒有必要推出“一攬子”的刺激政策呢?
樊綱:中國現在的問題是出現了供求不平衡,但是供求不平衡現在主要矛盾在什么地方呢?不是說我們產能過剩,現在要做的事不是去產能的事,現在是怎么加需求,怎么使需求能夠持續得到增長。怎么擴大需求?宏觀政策大概就兩項,一個是貨幣政策,一個是財政政策。貨幣政策看來現在很難起作用,再加貨幣再降幾個點的利率,作用不大,這時候恐怕就得依靠更多財政政策。但是現在一說財政政策,大家就說了,政府欠了那么多債,其實我們政府總的來講,特別是中央政府欠債很少。還有一筆城投債,就是地方融資平臺借的錢,有多少多少萬億,它的問題在什么地方?它的問題在于兩種錯配。第一個錯配是功能錯配,就是說地方政府借了債去干了基礎設施、投資公共品的事情。公共品投資有個特點,它不是從項目本身得取回報的,比如說我建一個樓,這個樓賣了我就有回報了。政府做基礎設施,比如說建設鐵路、高鐵、地鐵、城市不收費的道路、基礎設施等等,這些投資靠的是城市做好了以后,城市經濟發展了,財政收入提高了,這時候它就有收入,還債是從這兒來的。我們現在城投債是用商業的金融貸款、金融負債去支撐了財政的公共品投資的項目,這是第一個,功能錯配。第二個相應的就是期限錯配。商業的那些項目往往2年、3年就能有回報,5年、10年就有回報,基礎設施這些東西可能是50年、60年、100年才能有回報的。那么這兩個問題怎么解決?從經濟學的角度有沒有解決方案呢?有解決方案,第一,不要再用金融債去做財政的事情,直接財政去發債,政府明說了,這是政府發債。第二就是發長期公債。長期公債可以看看其他國家是怎么發的,大家都知道荷蘭叫低地國家,要防水,因此海水的壩非常重要,為了建這些水壩,荷蘭政府在1648年發了永續債,年復息率5%,現在過去了幾百年,還在復息,當年哪怕借了2億,現在財政上有幾萬億了,也沒多少錢了。日本有一個60年還債規則,60年對應的什么呢?如果是建基礎設施這種市政債的話,60年還債規則對應的是建筑物的60年生命期,所以要根據項目的期限來決定發債的期限,要發長期公債。長期公債分到每一年的還債壓力就小了,因此可以多發一點債。
當下,我國經濟發展正從“高增速”向“高質量”轉變,“如何加快創新動能培育、更好地兼顧效率與公平”是這一發展階段的重中之重。其中,區域差距和城鄉差距較大就是首先要面對的兩大“攔路虎”。由于區域發展不平衡,致使東部生態承載能力趨于極限,中西部尚有廣大國土空間處于開發利用不足的狀態。在城鄉層面,人與資本在城鄉之間有序流動合理配置的渠道依然不暢通。如何打破“區域”、“城鄉”之間的不平衡發展的壁壘,進一步釋放其中所蘊藏的潛力?
區域均衡發展不等于GDP相同
第一財經:中國如此之大,不同的區域之間發展的狀態是不同的,其中就很多協調、融合發展的機會,去互補,甚至說內部產業轉移的機會,您如何看待這其中的機會?
樊綱:我們以前一直說其實是有兩個中國,一個是沿海地區中國,一個是內陸地區中國,在體制上、在發展水平上,確實都有一些差異。差異就是機會,差異就是潛力,所以區域之間的發展特別重要。當然,這里面首先要打破一種很流行的觀念,就是說區域要發展,最后大家都均等,GDP你是1萬億,我也得1萬億,都變成一樣的繁榮,這個是做不到的,因為各個地區的客觀條件就不一樣,很難做到規模上的趨同。但是可以做到一件事,而且是最根本的一個趨同——人均收入趨同,人均GDP的均等,少數的人創造的產值可能很大,我占有的資源也很多,但是我的人不多,因此人均GDP也可以提高。所以我就說,一方面資本要進去內陸地區,一方面人口要出來,促進這種雙向流動,最后實現人均GDP均等,大家都實現共同富裕。
區域性的發展,這塊我反倒想說說城市群的發展,它是在城市化的進程當中,吸收更多的人口,它使得一個區域一體化,通過各個方面的連接,包括交通、物流、公共服務等等,它能夠一體化,使得整個區域可以更好的發展,大中小城市互補、城市和農村互補。將來我們實現城鄉一體化,首先就會在這種大的城市群當中實現。現在中國城鎮化率只有65.22%,各國比較起來還是非常低的,所以城市化還得向前推進,農民工最好都能夠在城里進一步發展,而不要再回去。通過城市群的發展來解決各種大城市的矛盾,還要有各種制度的變化,公共服務的提供等等。
除了京津冀、成渝城市帶這些由國家命名的,實際上現在一些省會城市都在形成大大小小的城市群,還有一些其他的非省會城市、計劃單列市等較大的中心城市,周邊的城市都在圍繞它發展,形成了一些城市群,這是下一階段城市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鄉村振興的下一步:盤活閑置資源
第一財經:您剛才提到城鄉差距還是非常之大的,我們在城市化的進程當中,我們怎么去開發利用農村的這些資源,尤其是現在,當大量的原有的農村人口進入城市之后,空下來的這些土地資源如何利用?
樊綱:鄉村振興最重要的問題就在于要把它已經閑置的資源振興起來,需要一部分人在當地能夠更好地、更有效地利用起這些資源。前提是什么呢?人們做事情是要有激勵的,他在那兒做事,一天到晚拿的是其他地方工資的1/3、1/4,你說讓他怎么能夠長期在那兒做事?只能用更少的人、用更現代的方法和技術,去經營現有的那些資源,使他能夠獲得在其他產業和其他地方獲得的同樣的收入。怎么實現這個呢?首先要在制度上形成資源得以充分利用、集約利用的一種方式。什么制度呢?農村確權。農村的土地也好,房產也好,要確定給以前農村人口的頭上,這個時候它就可以流轉,可以出租,可以利用這些資源來獲取收入,這些資源就可以更好地被利用起來,市場機制就可以發揮作用。第二步就是要建立一個好的營商環境,歡迎一些企業進入,歡迎一些個人去創業。用什么呢?用先進的技術,用新的技術去創業?,F在各種農耕的技術,一旦實現了資源能夠整合,能夠實現規模經營,能夠土地可以連片,現在很多的技術就可以利用了,利用起來之后,可以得到較高的收入。較高的收入指的是人均的較高收入,以前是100個人在這塊地上經營,現在是10個人在這塊地上經營,他的收入也就漲了10倍,和以前收入差距的情況就不一樣了,不說10倍,5倍也是很可觀的。
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:要“著力推進城鄉融合和區域協調發展”,6月26日,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次會議聽取審議《國務院關于區域協調發展情況的報告》時指出,要“加快建立全國統一大市場,促進各類生產要素有序流動、高效集聚、優化配置,增強區域發展活力”。
想方設法讓企業“活下去”
第一財經:怎么去界定地方政府之間它合理的、正常的一個市場的競爭,還有它本地的發展,我們的體制機制要為此做出什么樣的調整?
樊綱:它是營商環境一部分,特別是現在,因為大家需求都走弱。具體政策,應該說是由具體的法律來保障的,比如反不正當競爭、反對一些保護政策、企業投資的便利等等,包括現在企業投資到國外去,客觀上形成了一種產業鏈轉移的趨勢,有的是合理地轉移,比如說因為我們的生產成本提高了,可能競爭力就不如其他一些國家了,這時候企業要到其他國家去,很正常,對不對?當年也是其他國家的產業轉移到我們這邊來的,我們現在該轉移出去了,企業不轉移出去可能過兩天死了,他死了,還不如他現在出去,把一部分產能轉移出去,他反倒發展了,反倒本地的企業也能夠發展。
不僅僅是我們中國大市場,還要有兩個大循環的角度,一方面要把我們自己的循環搞好,另一方面我們還要在世界上更多地跟大家掛鉤,更多地在世界市場上去發展。我們這個國家現在需要大循環,需要大市場,需要把我們自己的事情做好,這個時候你讓更多的企業發展,包括其他的企業到你這兒賣東西,到你這兒發展,對你的經濟也是一個繁榮,對國家現在具有重要的意義。
改革開放以來,民營經濟對我國經濟發展做出巨大貢獻。但是近兩年,民營企業出現了預期轉弱、信心不足的現象。2023年上半年,民間固定資產投資128570億元,同比下降0.2%,呈現出短期信心偏弱跡象。為增強民營企業的信心和預期,7月19日,中共中央、國務院印發《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》提出破除市場準入壁壘、健全公平競爭制度等31條政策“促進民營經濟做大做優做強”。7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也強調,要切實優化民營企業發展環境。
為企業創造長期良好的營商環境
第一財經:如何提振民營企業的信心?
樊綱:我們怎么擴大企業的投資需求?這個就是需要做體制改革的事情了,要從長遠的角度,我們怎么創造更好的營商環境。營商環境不是說你注冊登記的時候方便不方便,是你注冊登記以后能不能掙錢,有的地方是注冊登記的時候“我歡迎你來”,歡迎完了,有一句難聽的話“關起門來打狗”,他不想著以后怎么能夠有一個好的環境,去發展生產、提高效率、進行創新、保護知識產權、保護財產權利等等方面,使他能夠真正盈利,企業才能發展。企業家都是有長遠眼光,他做投資也是有長遠眼光的,他要看到你這個地方,是,注冊的時候很方便,但是以后發展的機會很少,在你這兒營商環境不好,他是不會在這兒發展、不會在這兒投資的。所以從制度上怎么去保證企業家的權益,怎么為他創造更好的營商環境,進行市場化的進一步改革,這是我們根本的。短期的一些變化要隨著其他情況的變化,比如說去改善人們的預期,但是對于企業家投資來講,最重要的還是這些長期的問題。
另一方面,我覺得這兩年要特別重視的一個問題——大民營企業。這幾年我覺得有點可惜,我們過去有些頭部民營企業在國際上就很大了,在國際上當年可以在前10里面占5、6,這兩年又有點退步。那么這里面我覺得就有一個關系問題要處理,就是壟斷和大企業投資的問題。我們確實要防壟斷,要是有壟斷了,那些中小創新創業的企業就很難發展了,確實需要保持市場的制度,要保持市場競爭。但同時要想到,企業最終要向大企業發展,得到大企業那個層次,比如說到了“世界500強”,才能有更堅實的根基,才能在市場上站得穩。特別是什么呢?要考慮從創新的角度,很多創新小的企業做不了,像現在做一些大的研發,投資要很多的,要持續投資。另一方面,小企業往往在某一項技術上有他的專長,但是他很難做系統性的技術,很多領域里面的技術是要系統性創新的,包括現在的云技術,包括算法、算力、AI、大模型,所以我們現在要鼓勵大民營企業投資和發展,我們現在實際上絕大多數的創新創業、技術創新的企業都是民營企業,民營的大企業再進一步發展,就是我們中國的科技大企業的進一步發展。要在國際競爭的背景下來思考,他是大還是小,他的競爭力是強還是弱,他能夠拿出來的研發資金是多還是少。中國要想在大國博弈的環境下進一步發展,必須在國際上做大做強。
7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明確,要堅決整治亂收費、亂罰款、亂攤派,解決政府拖欠企業賬款問題。要建立健全與企業的常態化溝通交流機制,鼓勵企業敢闖、敢投、敢擔風險,積極創造市場。